2009年1月2日 星期五

人到中年──給亨利.詹姆斯的一封信(劉森堯)

人到中年──給亨利.詹姆斯的一封信
【聯合報╱劉森堯/文】 2009.01.05-6

親愛的亨利大師:

我知道你在生命的最後幾年喜歡年輕後輩用法語稱你為「親愛的大師」,但這個世界上的大師實在太多,特別是近代法國文壇,幾乎是大師林立,為了區別起見,才加上你的名字亨利兩個字,希望不要介意才是,畢竟我也是你眾多崇拜者當中屬於很忠誠的一位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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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歲時的亨利.詹姆斯,請注意看他那雙懾人的眼神。(右圖)亨利.詹姆斯年輕時與之過從甚密的表妹Minni,不幸英年早逝,後來化身為《一位女士的畫像》女主角伊莎貝兒。(左圖)劉森堯/圖片提供


最 近剛剛連續讀完《大師》和《作者,作者》這兩本新近出版不久的關於你的傳記小說,很湊巧的是,這兩本出自不同名家手筆的作品,竟都不約而同描寫你中年階段 的挫敗生活,大部分篇幅鎖定你在五十二歲時從事戲劇寫作和演出的失敗過程,兩本小說所述主要都是圍繞在你這個階段的生活細節,比如你的第一齣戲劇在倫敦上 演時如何和王爾德的《理想丈夫》打對台,他如何風靡觀眾,你如何被奚落和被喝倒采等等,然後以倒敘手法追溯你過去重要情感生活的片段,特別是《作者,作 者》一書,作者大衛.洛奇還從你於1916年的去世,甚至是即將斷氣的彌留時刻寫起,而且還不厭其煩描繪你斷氣過程的細節,除此之外,他在這本書中還仔細 描寫另兩樁令你痛徹肺腑的死亡:一樁是你妹妹愛麗絲的死,另一樁是你半生紅粉知己康斯坦絲的自殺。

你自己也喜歡在作品中刻畫死亡,比如《一位女士的畫像》中女主角依莎貝兒的表哥之死和《鴿子的翅膀》中那位癡情的美國女富豪蜜莉之死,我看你和如今為你立 傳的這兩位小說家一樣,似乎都是托爾斯泰的忠實門徒,喜歡在作品裡詳細描寫你們眼中所看到的死亡。事實上,偉大的文學總離不開對死亡深入的刻畫描寫。《大 師》這本書一開始就描寫你在半夜因夢見死去的人而驚醒過來,我們不難想像,一個年過五十的人,除了在現實生活上感覺困頓疑惑之外,在思慮上和夢境裡出現最 多的意象,除了死亡之外,真不知道還可能會是什麼。人到中年,多麼難堪的處境啊!

在你一輩子篇幅浩繁的小說作品中,相信沒有一本比《奉使記》更能反映你此刻複雜的中年心境了,你在1895年,也就是你五十二歲這年,開始構思這本作品, 當然,書的完成和出版卻已經是1903年八年以後的事情了。你在書中設定一個叫作史垂則的五十五歲美國中年人從美國來到法國巴黎,受囑託從事一樁尋人工 作。你的故事構想是這樣:這個人活到這把年紀,回顧前塵時,感覺自己一事無成,眼下一片混沌不清,而事實上他也好像從未在過去五十五年的生命中完成過什 麼,比如事業、婚姻、家庭或甚至放縱自我的玩樂,不知何故,此時此刻竟對生活感到一股說不出的特別的倦怠,真不知道要怎樣往下走完未來僅剩無幾的有限歲 月,但這次遠赴異地的尋人任務旅程中,他不但發現了自己,同時更體會到許多以前從未認識到的人生的事實。我的猜想是這樣:你認為人對生活的認知是無止盡 的,一個人即使活到了五十幾歲,在人生事務上有許多意想不到的可能性還是會發生的。當他對一切感到灰心絕望之際,柳暗花明又一村,生命突然有了新的轉折, 他發現到新的人生真理,簡單講,這是一個中年男人從事自我覺醒的發現之旅,顯然也是你自己內心最深刻的中年告白:一方面覺得悲哀迷惑,但另一方面卻又感到 充實自得,哀樂中年的至佳寫照不正是如此嗎?

一般評論家都一致認為《奉使記》是你最登峰造極的偉大傑作,他們喜歡把你進入二十世紀之後另兩本傑作《鴿子的翅膀》和《黃金碗》拿來和這本放在一起相提並 論,對你在書中偏愛使用長句和刻意營造曖昧氣氛且充滿心理分析意味的獨特風格嘖嘖稱奇,他們稱之為現代英美文壇獨一無二的「詹姆斯風格」,並視之為福樓拜 以來現代小說領域裡最偉大的現代主義先驅。我們知道你在巴黎時和福樓拜有過一些來往,特別是1870年代時你還曾不時參加他和當時一些著名作家如龔固爾兄 弟或莫泊桑等人的文學聚會。你對《包法利夫人》一書讚不絕口,甚至還說偉大小說當如是。我現在終於能夠理解你為什麼會那麼看重福樓拜的寫作風格了。你和福 樓拜一樣,都是文字至上的小說作家,你們都痴迷於文章詞句,痴迷於工整平衡且結構複雜,像包著甜美果肉的堅果那樣緊密裝著豐富意義的冗長句子,你和福樓拜 的寫作風格真正應驗了羅蘭.巴特所說,偉大小說除了是文字的精緻裝配之外,其他什麼都不是。

當然,也有一些人並不認同你寫作生涯後期在文字上的這種刻意求工做法,其中最著名的一位反對者就是你的哥哥威廉.詹姆斯。你的哥哥向來是你最熱心的忠實讀 者,他從早年開始就很推崇你的寫作才華,你每次完成一篇新作總是會先寄給他過目並徵詢他的意見,可是他對你後期作品的寫作風格卻逐漸感到不耐煩,甚至覺得 很不以為然,關於這點,《大師》一書中有很精闢的描寫。有一年他帶太太和女兒來英國,他此來特別專為治療心臟疾病,有很長一段時間住在你那裡,有一次他就 很不客氣這樣說:「亨利,你現在寫的句子有很多我得看過兩遍以上才知道是什麼意思,在這擁擠匆忙的閱讀時代裡,你如果繼續耽溺於這樣的風格和題材,讀者會 棄你而去的。」坦白講,你哥哥說的有幾分是事實,他甚至還說,你這個階段寫的東西顯然有種冷漠膚淺和矯揉造作的成分。但我不得不同時指出,你哥哥雖然是個 傑出的哲學家,思想敏銳,視野寬廣,但在文學觀念上卻又未免太過於保守,總括一句話,他跟不上你在文學方面的創意。你是一個自覺性很強且創作企圖心又很旺 盛的小說作家,小說在你手上是一種精緻的藝術展現形式,你不但要挑戰自己的風格,更要挑戰讀者的閱讀水平:從你開始,讀小說不再是簡單輕鬆的娛樂消遣,除 了必須思考,還要接受語言學的洗禮。我們在一百年後的後現代主義時代的今天回頭讀你的作品,不但不覺過時,甚至還覺歷久彌新,就小說藝術這一環的發展而 言,你是多麼的有前瞻性啊!

1880年,也就是你三十七歲那年,這一年你剛完成《一位女士的畫像》,康斯坦絲這位紅粉知己走入了你的生活。她在年紀上比你大三歲,本身也是個小說作 家,但她的作品在美國卻要比你暢銷許多。你們在義大利的佛羅倫斯認識時她已讀過你所有的作品,她的作品你則一本都不曾讀過,甚至根本就不認識她,但她一點 都不介意。顯然她是為了仰慕你而來和你結識的,她這樣說過,你寫的才是文學,以後會留存下來,她所寫的則不是,只要她一死就立即被遺忘而煙消雲散了。這真 是一位謙遜而有自知之明的迷人女性啊!我在此想問的問題是,從傳記資料看來,她似乎是愛你的,但你有愛過她嗎?這個問題很尷尬,因為我們都很清楚,包括你 那位十八歲時和你過從甚密、後來英年早逝的表妹在內,一直到死你可從未真正愛過任何女人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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亨利.詹姆斯著名的紅粉知己康斯坦絲小姐。1894年於威尼斯跳樓自殺,成為亨利大師下半輩子心中的痛。

你承認很喜歡康斯坦絲,每次和她在一起總是覺得很開心快樂,因為你們在文學觀念和對事物的品味方面都很一致,所以你們之間永遠有談不完的話題,你常會產生 想和她見面的衝動,一起吃飯,一起散步或一起看戲,你們的足跡遍及義大利各大小城市,還有倫敦和巴黎,但你卻從不會想要更進一步和她靠近,譬如說一起散步 時牽一下她的手,或是在最浪漫最私密的時刻裡摟她一下或甚至親她一下,如果說還可能更進一步下去跟她怎樣……天!多可怕的念頭!在你而言,想像自己和一個 漂亮帥氣的年輕人,要比想像和任何一個迷人異性進行這種親密關係似乎更為容易一些,但也僅止於想像,你從未在這方面實際付諸行動過,你一輩子潔身自愛到近 乎潔癖的地步,委實讓人難以理解。你們以既親密卻又保持距離的方式交往了十四年之後,就在你從事戲劇寫作失敗得體無完膚而情緒跌到谷底之際,有一天你在英 國接到她在威尼斯跳樓自殺的消息,像一記青天霹靂,你幾乎崩潰了,你內心感到無比自疚兼又悔恨交加。事後你前往威尼斯為她料理善後並整理遺物時,很害怕看 到她是因為你而尋短見的證據,比如在她的遺書裡讀到這樣的字句:「因為亨利不愛我,所以只有自殺一途,沒有他的愛,活著有什麼意思呢 ?」當然你什麼都沒發現,因為她什麼都沒留下,只留給你無止盡的懊惱和悔恨。

就像你早年把不幸早夭的表妹以獨特女性意象寫進《一位女士的畫像》一樣,你後來也以類似方式把康斯坦絲寫進《鴿子的翅膀》一書 :一個聰明伶俐但不幸罹患絕症的美國年輕富婆,來到威尼斯只是為了等死,在生命終結之前和另一個女人分享一段短暫的愛情。你小說中最動人的時刻,往往都是 描寫痴情故事的時候,你的筆觸冷靜而不慌不忙,最主要你從不宣揚濫情,難道這正是你內心深處最坦誠的情感告白嗎?另外,要是我猜測沒錯的話,你晚期著名的 中篇《叢林猛獸》,似乎也是針對這個事件所抒發的最真誠的懺情告白。我不厭其煩追溯這件陳年往事,只不過想印證你有否真正愛過這位最體己的紅顏知己,顯然 你從一開始就排除了愛她並擁抱她的可能性,就像你始終壓抑和任何同性發展愛情關係的可能性。你極端害怕人和人之間的過分親密關係,特別是和異性,因為你向 來堅持認為女人和愛情是藝術創作的最大破壞力量,這樣的看法實在有待商榷,我看這恐怕只能看做是你在兩性關係上極端畏怯的最典型託辭,這似乎也最能說明一 個現象:你作品中總是欠缺某種原始的性的本能現象,也就是說,你的世界中少了類似激情的東西,你是個幾乎完全依賴想像去創造偉大小說的作家。

最後我想說的是,你的作品就和你的行為準則及道德標準一樣,都是冷靜思考的完美產物,即使這中間沒有強烈激情,感情還是很豐富的,人到中年,激情何益呢? 上述晚期三部精采傑作,走出中年陰霾之後,在境界上無疑更上一層。我終於了解,原來你和《奉使記》中的主角一樣,中年的困頓疑惑,甚至挫敗,竟是轉向新生 的重大契機,你藉此邁向了人生以及藝術的另一更高境界,稱你為「親愛的大師」,真是可以當之無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