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年9月9日 星期三

每本書都是一扇透著微光的窗(楊照閱讀筆記)

每本書都是一扇透著微光的窗

楊照 2009/09/08 19:54

魯迅對於民國初年的中國處境,曾經有過一個鮮活的「鐵屋」比喻。好比大家都被關在一個無論如何打不破的鐵屋中,屋裡面大部分的人都沉睡著,偏偏有一個人醒來了。醒來後他發現了這樣一個鐵屋困境,發現大家不久之後就都要在鐵屋裡悶死了,這個時候,他該怎麼辦?大吵大鬧把所有人都叫醒,還是寧可讓其他人安安靜靜走向死亡,自己承擔了解悲劇的痛苦?


這是魯迅,這是魯迅特有的悲觀。不像其他更年輕些的文學革命同志,魯迅對自己所做的事,從來沒有十足的自信與把握。救國很重要,啟蒙很重要,可是如果這個國注定是救不了的,那麼啟蒙喚起那麼多人的意識,不只是拖他們一起來承受痛苦,剝奪他們本來可以渾渾噩噩活下去的「幸福」嗎?


聽了魯迅的鐵屋困境問題,天性火爆樂觀的錢玄同很直接地給了回答:當然要敲鑼打鼓盡量炒醒所有的人,越多人醒來越多人一起努力,誰知道鐵屋一定不會被打破呢?


少年時,第一次讀到關於「鐵屋內的吶喊」的爭辯,我心底默默的回答,跟錢玄同一樣──當然要把大家叫起來。不過,我卻沒有像錢玄同那麼樂觀,或者該說,沒有向錢玄同那麼大的野心,畢竟魯迅設定的前提是──無論如何沒辦法從鐵屋中逃出,不是嗎?帶點童稚天真,我想的是:就算逃不出去,更多人醒來一起打,至少可以打出一點小窗口吧?讓空氣進來,不會那麼快悶死,更重要的,那就可以透過窗口得到一點光亮,而且可以看到外面的世界,看到雖然有限,卻必定變化的風景。


會這樣想,因為那個年代,我對魯迅的鐵屋比喻,有著強烈的感應。我清楚感到自己也好像活在一個鐵屋裡,一個封閉管制的社會。很多事不能做,更多事不能知道。那個時代,在威權下,一切都有嚴格規定,一切都有標準答案,那樣的環境對我而言,正就像一座鐵屋,鐵屋提供了我描述自我處境的最佳形象。


我是個在鐵屋裡長大的小孩,自己那麼微小的力量絕對不可能在鐵屋上打破出路的。然而,還好,我活著的這座鐵屋,不是完全封閉的,沒有可以開的門,卻有一扇一扇小小的,透著微光的窗口。


那些窗口,就是我讀到的一本本書。這些書,來自不同時代不同傳統,但卻都教我同樣一件事──如何抗拒標準答案,不用學校與社會提供的標準答案,來看待自己,看待世界。


我讀李白的「行行且遊獵篇」:「邊城兒,生年不讀一字書,但知遊獵誇清趫。胡馬秋肥宜白草,騎來躡影何矜鐈。金鞭拂雪揮鳴哨,半酣呼鷹出遠郊。弓灣滿月不虛發,雙鶬併落連飛髛。海邊觀者皆僻易,猛氣英風振沙蹟。儒生不及遊俠人,白手下帷復何益。」心中生出對於一種陌生生活型態的高度好奇。


也讀「短歌行」:「白日何短短,百年苦易滿。蒼穹浩茫茫,萬劫太極長。麻姑垂兩鬢,一半已成霜。天公見玉女,大笑億千場。吾欲覽六龍,回車掛伏桑。北斗酌美酒,勸龍各一觴。富貴非所願,為人駐頹光。」大為驚異李白奇想的規模,明知時間之洪烈湯湯,連神仙都抗拒不了,卻立願追求倒轉太陽,用酒賄賂架時光之車的神龍,放棄富貴只為了停駐時間。同時也被他使用文字的奇險大方徹底征服了,為什麼他能自在寫出「白日何短短」、「大笑億千場」這樣簡單無修飾的句子,卻讓人絲毫沒有庸俗的感覺?


差不多同樣時間,我也讀到了川端康成的小說。『雪國』裡面,將手指在蒙了霧氣的車窗上輕輕一劃,本來想要擦掉薄濛,結果卻擦出了一雙眼睛。從物理現實上很容易理解,那不過就是霧氣擦開後,車窗玻璃上剛好反映出旁邊站著的乘客的眼睛,然而在那樣的雪境中,奔走在雪國的火車上,這樣的景象卻引發了對於人與人關係的特殊幽微想像。


還有川端康成的掌上小說,不只是篇幅短小而已。那些小說故意放掉了一般小說理所當然該交代的事件核心,偏偏挑選看似無關緊要的邊緣情境,輕輕帶過,重者輕之,一切歸結於似知似不可知幽微曖昧,呈現出人生另一種因無從掌握而來的莊嚴與深刻。


還有許許多多其他的書,其他的文學作品。每一本書,都是一扇窗,透出熹微光亮,或冷或熱,逗引我湊前張望,望出去,一片片模糊但必然新鮮的景象開展著,我還是我,作為一個在台灣長大,哪裡也去不了的少年,沒有改變,然而,有著這些微光與眾多模糊風景陪伴,活在鐵屋裡就不在那麼令人難以忍受,鐵屋成了我的感官基地,從這裡出發,用心靈接觸文學,騎在文學的翅翼上,進行著自覺或不自覺的想像飛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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