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年9月15日 星期二

引發爭端的身分政治(楊照)

引發爭端的身分政治(如何理解政治並做一個正直的人)

楊照2009/09/14 22:00

捷克小說家韋爾(Jiri Weil)寫過一本描述德國納粹占領捷克時期的作品,小說一開頭講述一個納粹親衛隊的隊員,得到指令,要將布拉格音樂學院屋頂上一整排的音樂家塑像,「清除有害因素」,意思是打掉裡面有猶太血統的人。親衛隊員不好意思地去請教學院教授,屋頂上一排雕像中,哪個是有猶太血統的?教授很明確地回答:「孟德爾頌。」那孟德爾頌的雕像當然不能再留在屋頂上了。可是爬到屋頂上一看,問題又來了,雕像上面沒寫名字,怎麼曉得哪個是孟德爾頌?


親衛隊員不好意思再去問人家了,他運用納粹知識中教導來辨認猶太人的重要方法,反覆端詳雕像的鼻子,找出其中一座鼻子最大的,「就是他了!」掄起鐵錘將雕像打個稀巴爛,完成任務後,回頭卻看見底下聚集了好多人,音樂學院的院長正趕過來,聚集的學生們一看見院長就急忙地說:「就是他!就是這個人毀壞了華格納的雕像!」


這還真不是個小錯誤。奉命「清除有害因素」,這位老兄搞半天卻將德國納粹奉在神壇上、希特勒私人最崇拜的對象華格納給除掉了。他這下子吃不完兜著走了。更尷尬的是,他之所以犯錯,因為他深信納粹宣傳,相信從猶太人的外表就不祇可以辨識他們的種族血緣,而且可以辨識他們的「邪惡本質」。在他眼裡,華格納明明就比孟德爾頌更猶太、更邪惡。


孟德爾頌是猶太人,但他是個奇怪的猶太人,有猶太血統,卻不信猶太教。事實上,孟德爾頌自己在作品上簽名時,簽下的姓,都不是我們現在熟悉的「孟德爾頌」,而是「孟德爾頌-巴托第」,這才是他認定自己的全名。「巴托第」是孟德爾頌的爸爸在放棄猶太教,改宗信仰基督教,受洗後給自己家族加上的姓。理由是「孟德爾頌」這個姓,是個不折不扣純粹猶太姓。這個姓和猶太人關係太密切了,「要人家接受基督徒孟德爾頌,就像要人家相信有猶太教孔夫子一樣荒唐。」孟德爾頌的爸爸如是解釋為什麼要加上「巴托第」的理由。


不過孟德爾頌的爸爸正式文書上加了「巴托第」,平常卻不太用這個附加姓氏。要到孟德爾頌,才每次簽名都不忘記加上「巴托第」,換句話說,孟德爾頌爸爸更自覺投身加入基督教的陣營,與自己的猶太出身保持距離。

這樣的選擇,可以理解。畢竟那是歐洲反猶主義盛行的年代,很多基督徒相信猶太後裔背負殺死耶穌基督的大罪,除非改信基督教,否則靈魂裡永遠帶著魔性,不但死後會下地獄,就連生時也應該被以對待邪惡的方法予以孤立、懲罰。不願受到反猶主義歧視、迫害的猶太人,當然祇好放棄猶太身分,轉而認同基督教了。


孟德爾頌寫過好幾部神劇。其中有一部是取材自『新約聖經』的「聖保羅」。「聖保羅」的神劇情節裡牽涉到猶太人,在兩個不同的歌詞版本中,孟德爾頌選擇了對猶太人更不友善,把猶太人刻劃得更醜陋的那一個。


許多跡象都顯示,孟德爾頌是真心認同以基督新教為信仰骨幹方德國文化。至少他對德國文化的認同程度,遠高於猶太血緣關係。


然而這樣一位以其成就,大大豐富了德國文化內容的音樂家,到了二十世紀,卻還是被納粹以其血緣因素,刻意忽略、貶抑他的地位,認為和華格納或布魯克納等「純種」亞利安音樂家相比,孟德爾頌的音樂不夠雄渾偉大,充滿了小市鎮小商人的氣息,進而把他的音樂排除在主流之外。


這樣的情況,到了第二次世界大戰後,有了戲劇性的改變。納粹垮台,屠殺猶太人的暴行曝光,刺激了倖存猶太人的國仇敵愾意識,與自尊自重的運動。他們強調猶太人對世界文明曾經有過的豐富貢獻,自我肯定作為猶太人的驕傲。


在這種浪潮中,孟德爾頌又被點名了,這時卻被放在猶太音樂家的系譜中彰顯出來。猶太史家寫了傳記,要賦予孟德爾頌「新面貌」。書裡強調十歲時孟德爾頌親歷了一八一九年的猶太暴動,看到其他人對猶太人的種種歧視言辭與吐口水的舉動,從此,他保留了對於猶太民族命運根深柢固的關切...抱持著和其他猶太人之間強烈的團結意識。

依照這樣的史觀,孟德爾頌不也不需要被拿去跟其他德國作曲家排排坐分果果,因為他的音樂內在含藏著猶太文化、猶太性與猶太意識,在這點上,本來就跟同時代或更後來的德國作曲家不一樣。別人都在追求表達浪漫熱情的音樂語彙時,孟德爾頌卻專心研習貝多芬後期弦樂四重奏,寫要窺破其內在神靈性的根源。別人都陷入一種革命的「當代性」狂熱中時,孟德爾頌卻慧眼將巴哈偉大的神劇『馬太受難曲』從遺忘中予以復活,而且自己還寫出了媲美巴洛克時代的大型宗教作品,這些成就都跟他的猶太背景,強烈的猶太宗教性,脫不開關係的!


一個明確改宗的音樂家,敵對立場的評論者卻都不理會他改宗的事實,他和基督教及德國文化間的關係。一邊主張他是個猶太人,所以他的音樂作品無足觀矣;另一邊則主張因為他是個猶太人,所以他的音樂作品格外偉大、格外重要。


這是孟德爾頌的悲劇。他沒辦法決定自己的身分,或說,他自己決定的身分沒受到應有的尊重。攻擊他的和推崇他的,都用不是他自己選擇的身分作為出發點。


這同時是身分的弔詭。我是誰、我是什麼人,這看似最根本、最簡單的問題,在人類經驗裡一點都不簡單。往往一個人沒辦法決定自己的身分,更常見的是,很多人想盡辦法要取得決定別人身分的權力。是的,決定別人身分,強制定義別人的身分,是很大的權力,也是近代社會招惹起最多紛爭與衝突的關鍵權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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